江南之路:作为思考江南的起点 | 社会科学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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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大家都在谈“丝绸之路”“一带一路”,这个话题受到普遍关注是应该的。不过,在五千年璀璨的中国文化这个广袤的时空中,纵横交错着许多道路,也很值得我们关注,特别是“江南之路”。
原文 :《以江南之路作为思考的起点》
作者 | 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 程章灿
图片 | 网络
道路:新的时空、物资和观念应运而生
大约产生于东汉末年的“古诗十九首”,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,其中有一首非常有名的作品《行行重行行》。诗中写道: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。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这首诗描述了传统中国几千年无数人所共有的离别体验。诗中写到江南,写到道路和风景,也写到时间和空间的体验。在中国文学传统中,这一类离别诗非常多,它给人们一种感觉,好像道路只能使相亲相爱的人们渐行渐远,造成了离别和阻隔,而实际上,道路也将相隔遥远的空间联系起来,促成了不同区域人们的团聚,而且还造成了风景、时空、物资和观念的流动。流动既是一种开放的态势,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,在流动的过程中,新的风景、时空、物资和观念往往应运而生。
江南之路勾画出各自不同的风景
江南之路有很多种类型,有水路,有陆路。漂浮江河湖海的水路,和穿越山岭关隘的陆路,勾画出各自不同的风景。江南水系发达,河湖众多,利于开掘运河,便利交通。最早的运河,便出现于春秋末年的吴国。开凿于公元前506年的胥河,是我国现有记载的最早的运河,也是世界上开凿最早的运河。这一伟大的集体工程,最初虽然出于吴国伐楚的军事目的,但最终结果是大有利于民生,并启发了后代吴越地区以及中国其他地区的运河开掘。京杭大运河的南段——江南河,贯穿江南的核心区域,串连扬州、镇江、苏州、杭州等沿线城市,至今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。大运河是江南最早的人工水路,是江南文化的重要发明与贡献之一。大运河水路上的重要节点城市,如淮安、扬州、镇江、苏州、杭州,都依托大运河而繁荣发展,确立了区域中心城市的地位。总之,运河是一条江南性格最为突出的江南之路。
江南之路,有内部的盘根错节的脉络,也有向外的四通八达的方向。南下、北上、东出、西行,历代都有。吴泰伯南下,晋室南渡、靖康南渡、康熙与乾隆南巡,都是南下,都属于官方的大规模的行旅,与私人的行走毕竟不同。季札的北上出使,吴越的北上争霸,与言子的北上求学,士子的入京考试,亦有公私之别。《世说新语》中有很多条目,记述的都是关于道路的故事。这些道路主要有两个方向,一个是南北方向,这是两晋之际丧乱之世中由北到南(特别是江南)的迁徙之路,“过江”“南渡”“北来”等关键词在《世说新语》中连篇累牍地出现,都与这一段南北奔窜的离乱记忆相关。“北归”“北征”与“北伐”,是当时许多士人心头萦绕的问题,东晋末年开始正式出现的墓志,作为一种丧葬礼仪和文体形式,其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内容之一,就是铭记家世生平和籍贯来历,将原籍与葬地联结起来,就是一条方向明确的落叶归根的还乡之路。有意思的是,“过江”既出现在《世说新语》正文中,也出现于刘孝标注所引文献中,而“南渡”则只出现于刘孝标注中。
与南北向道路相映成趣的,还有一条东西向的道路。“还东”“出西”之类词语,往往伴随着“过吴”一词而出现,在建康(南京)、吴中(苏州)和会稽(绍兴)之间勾连了一条东西往来的道路。这是一条风流名士啸傲溪山的逍遥之路。东晋名士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条路上。住在绍兴的王徽之,乘小船去剡县看望好朋友戴安道,“经宿方至,造门不前而返”。为什么呢?王徽之解释的理由传诵千载。他说:“吾本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”他重视享受途中的兴致,重视过程胜于重视结果,这段故事诠释了六朝文化的精神,这条水路称得上是一条六朝名士的风流之路。
今日,唐代文学界都承认,在浙东有一条唐诗之路,既然浙东属于江南的一部分,那么,这条浙东唐诗之路,也可以说就是一条江南的唐诗之路。实际上,在唐诗之路以前,这条路早就可以称为一条文艺之路。从东晋南渡开始,很多世家大族或者在浙东绍兴一带拥有自家的庄园,或者因各种公私事务出入于此,因此,东晋南朝早就有很多文人在这条道路上行走,并留下很多文艺佳话。僧人道壹“从都下还东山,经吴中。已而会雪下,未甚寒,诸道人问在道所经,壹公曰:‘风霜固所不论,乃先集其惨淡。郊邑正自飘瞥,林岫便已皓然。”这就是“在道”的诗意。“在道”就是“道上”,也就是“途中”“在路上”,寻觅“在路上”的诗意,就是寻觅诗与远方,得江山之助,这是六朝江南美学十分重视的美感体验。书法家王献之曾经自述“山阴道上行”的感受,他说的是“山川自相映发,使人应接不暇,若秋冬之际,尤难为怀”。画家顾恺之描述“从会稽还”途中所见的“山川之美”,他看到的是: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,草木蒙笼其上,若云兴霞蔚”。这是一条江南山水审美之路,也是一条六朝文艺之路。此后不久,乐此不疲地行走在这条路上的谢灵运,便开创出六朝山水诗的历史新纪元。这条路不仅将浙东与建康联系起来,而且将六朝与唐代联系起来。没有这条六朝文艺之路、审美之路,便不会有后来的唐诗之路。谢安最初高卧东山(在今绍兴上虞),后来被迫东出建康,就任桓温司马。有人讥笑他就像那味中药草,既名远志,又称小草,“处则为远志,出则为小草”。如果说建康意味着出仕,会稽意味着退隐,那么,这条路就联系着出与处、高蹈与进取。谢安以及一批名士高僧,都在这条道路上作过出与处、高蹈与进取的人生思考与抉择。六朝江南的很多思想和文化,都在这条路上孕育。
江南的道路上,充斥着人员的流动,还有大量物资的流动,包括各种日用物品、食品以及书籍、拓本、书信等,可以称为书籍之路、拓本之路等。明清时代,环太湖流域的的书籍之路,早已引起学者的注意。晚清以来,黄易以江南文化为出发点的访碑之旅,以缪荃孙委托的拓工聂明山为代表的江南拓碑之旅,虽然小众,也开辟了独具特色的江南文化之路。查看不同时代人们的行囊中,带着什么样的“方物”,也就是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物品,是一件饶有意味的事。
从很早时代开始,江南之路就是一条商旅之路,商人出身的范蠡,后来成为越王勾践复仇雪耻的功臣,功成身退,又消失于江南道上。徽杭古道就是一条江南区域内部的商道,至少已有近千年的历史,道上至今仍有宋代碑刻留存。
“未晚先投宿,鸡鸣早看天”,《增广贤文》中记载的这条谚语,教导人们出门行路,要关心气候和安全。此外,还必须具备相关的道路知识,否则难免被人歧视。明代人编刊出版了《寰宇通衢》《一统路程图记》《士商类要》等书,列举了道路里程、方向和距离,还有一些官员服色、科举成式、起居忌宜、基本知识和行旅注意事项,这些手册式书籍的印行,表明这些知识在当时社会上有相当大的需求。明清很多人都有在大运河上“夜航船“的经验,明末文学家张岱将其小品文集命名为《夜航船》。他感叹“天下学问,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”,因为船上人色庞杂,五花八门,而学问无法预先“备办”。曾经有个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,“士子高谈阔论,僧畏慑,拳足而寝”。后来僧人听出士子语中有破绽,居然将澹台灭明当作两个人,将尧舜当成一个人,才敢伸开脚睡觉。这段有名的故事,既描述了江南水路航行的经验,也说明这类“萍水相逢”的“他乡之客”组成一个临时的小社会,在这个小社会中,有信息的交流,也有知识和思想的竞争。
火车:改写江南的风景与时空
火车的发明以及伴随而来的铁路的诞生,一方面显著减轻了道路行旅的舟车劳顿,另一方面也改写了江南的风景与时空,改变了物资以及观念流动的方式。民国时代,奔走于京沪(也就是南京与上海之间)铁道线上的政要名人,构成了江南的政治文化教育生态。宁镇杭苏锡常等地之间的时空距离明显缩小,与此同时,不在这条铁道线上的扬州、淮阴,则渐次被遗落在文化带的边缘化。
古往今来,风景不殊,山河不异,变化的是路上行人的眼光以及伴随着他们的心情。这眼光与心情,跟他们所选择的道路以及旅行方式是密切相关的。横亘在旅行者与景观之间,经常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道路。最近被译为中文的德国学者沃尔夫冈·希弗尔布施的著作《铁道之旅: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》,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希弗尔布施说,不同的道路与交通工具,改变“对景观和移动新觉知的本质”(第46页),“在旧的道路上能够觉知到的地形的自然性不规则,被铁路强烈的直线性所取代,旅行者们会觉得失去了景观的联系,尤其是在穿过隧道的时候,这种体验最为深刻。”(第45页)本书的译者金毅在《译后记》中发挥道,“仅仅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,中国便进入了‘高铁时代’。相比之下,时速350公里的列车足以让百年前的这些蒸汽列车慢如蝼蚁。也许我们已经来不及在列车上思考‘时空压缩’‘时空延伸’这样看似复杂的概念了,甚至来不及形成特定的、关于高铁的时空体验。我们拎着行李,匆匆上车,打开笔记本电脑或者滑滑手机,漠然看一眼窗外迅速滑过的城市乡村,又收好电脑,提起行李,匆匆下车。那么,我们还能期待一部关于高铁列车的当代社会史或者民族志么?”
因此,在高铁时代,我们怎样认识江南的道路,怎样认识江南的人物流动,也就意味着怎样认识江南。反过来也可以说,当我们在思考建设什么样的江南的时候,同时也要思考建设怎样的江南道路,思考构建什么样的江南交通体系,思考构建什么样的一体化的江南。江南之路,必须作为我们思考的起点,必须植入我们思维的框架。
(本文系作者在首届长三角江南文化论坛上的发言)
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80期第6版,未经允许禁止转载,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本报立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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